冯永锋:公益行业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人才?
作者:冯永锋 来源:公益慈善论坛关于“公益的成本”,最近讨论得颇为热火。此事肯定是需要持续讨论下去的,直到出现业界通识。 我不是一个擅长辩论的人,但我发现,有更多的人,比我更不擅长辩论。 我在说公益,有人和我说商业。我在说成本,有人和我说人才。而我开始说人才,有人又开始讲政治,要我学雷锋。 好吧,我知道一些人的意思。他们说,你们公益行业的人,之所以不能开给像样的工资,是因为,你们的人才部落,都是社会的废渣堆放场,是精英们不屑去的尾矿库,因此,能够开具一些福利性的“吃饭资金”,就已经是社会对你们最大的施舍和恩惠了。 真的是这样的吗?那么,这一次,我就来好好地说一说,公益行业,到底需要的人才。或者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在公益行业就职。
❤“逃逸者”强于“转行派”
大约是在三年前,和一个基金会的资助总监聊天。他信口说了一句,说精英们都在政治、商业、军事、科教、传媒领域,流落到公益行业的人,基本上都是社会的废材。因此,这个行业的振兴或者说繁荣,是非常困难的事。 我对他说这样的话有些吃惊。类似的话我在志得意满的政界商界学界人士那听到不少,但公益行业自身的主动表态、自我定位,我确实有些惊讶。不过当时似乎没有时间挑起辨论,加上我又是个健忘的人,因此,不几天,也就把此事埋得溜光净尽了。 今天重新想起来,大概也是因为愤怒的力量在钩沉。我想他的说对了一半,但可能错了一大半。最近接触了很大一批大学一毕业就直接进入公益领域就职的人,我觉得他们都超乎其凡地优秀。他们没有一个比进入其他领域的人劣质。我相信这批优质青年是幸运的,他们在刚刚走出校门的时代,就有了直接进化为精英的机会。 而与他们同龄的另外一批、未来将要进入公益行业的人,则可能要等上二十年。 因为,人是可以依靠经历来辅佐的,人更是可以在生命中慢慢地觉醒。因此,当社会可能进行人才再分配、再再分配时,几个行业之间,还会出现原来初始分配所根本预料不到的“再平衡”,也就是人才的第二次、第三次流通。 这个再平衡与再再平衡的过程,大概有两个类型,一个类型,叫逃逸派。一个类型,叫转行派。 所谓的逃逸派,就是初始分配进入政治、商业、军事、科学等领域时,其人长时间无法适应,有那么一天,机缘凑巧也好,内心的突围也好,他们会突然窜入到公益行业,并在里面久久停留,不愿意离去。然后,就开始兴风作浪起来。他们在这喜欢这个领域了,他们太愿意在这个领域有所作为了。这就是我一直在感知并强调的“职业营地”的概念。有些人在另外一个领地,绝对是个废人,但到了他适合的领地,他就是天才诗人或者最佳射手。显然,那些有幸从不适合的领地,及时地逃逸到公益营地的人,是这个行业最为需要的人,很自然地,其才能的顺畅表达,推动其成为社会精英的一部分。 另外一部分人,叫“转行派”。多半是在商业、政治、军事、科教、传媒等领域如鱼得水过,也曾经浑水摸鱼过,还可能毫无罪恶感地发家致富过。有一天,大概是在十五年到二十年左右之后,他们一半出于对所在行业的厌倦,一半出于自己功业已积累了极大的自满,因此,内心深处是愧疚感和虚无感开始增生。这两股野性力量,联合推进他们寻找“不一样的生命出路”。谈哲学谈宗教谈归隐谈文化谈学习,是出路的常规方式。 当然,当然,当然,“做公益”也可能会成为他们的一个重大选择。他们甚至表现出了比公益从业者更大的热情和积极性。他们言必说公益,梦必做公益,读必选公益,图必显公益,交流的人必须是“公益投机派”——也就是同样满嘴公益而不知公益为何物的人,就像那些满嘴修行而不知佛祖为何物的人一样。 这样的人在公益领域闹腾一通之后,多半会失望而归。当然,其为所欲为的过程,也给公益行业彻底认清其面目提供了机遇。这些人最喜欢做的两件事,一是希望用商业或者自己原来所熟悉的路径,来“改造公益”:二是想要培训公益行业“走向专业化”,因为他们过度规则化的人生,很难习惯公益界的自由无忌。 每每遇上这样的人,我都会报以默默的期许。我知道他们无论如何用劲使力,也很难成为公益行业合格的从业者。某种程度上说,公益行业的从业者之所以这么稀少,就是因为那些商业、政治、军事、科教、传媒等领域的人才,终其毕生力气与智谋,也很难理解公益频道的所行所思、所作所为。 因此,公益行业里面肯定会有社会精英,但他们更多的可能,主体是来自新入行的有为青年;陪衬体是来自从其他行业的逃逸者,而不是其他行业的“转行派”。 除非,转行派给自己留出足够长的学习时间,静静地追随着公益从业者,多年以后,还可能有所造化。
❤公益人是企业家与艺术家的联合体?
商业领域之类的人进入公益领域,最心焦的事,就是觉得公益行业的产出低,因此,拼命想办法要帮助其“提高产量”。 然而什么才是符合要求的产出呢?或者,大家所讨论的产出,是否在同一个频道呢? 公益要参与解决的问题,有时候是无解的,或者无法形诸有效计算的。因此,在我的理解,在产出不清晰或者不可衡量的时候,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衡量动作是否在持续。 也就是说,不论你的结果怎么样,只要基本动作或者必要动作做到位了,也许就可以视为有效的工作,或者视为有效的社会影响,或者视为有效的社会倡导。 在公益行业,确实不少让人担忧的现象。有好多机构,年年都没什么长进;其所做的项目,也经营得模棱两可。其社会野性十分不足,其工作扩张力十分可疑,其工作的进取心令人伤感。 有时候谈起这个话题,的确是颇令人难堪的。很少有公益机构,以任务倒计时的方式,确定一个目标,然后切分目标,下狠心要在某个时段之前,达到或者说实现某个结果。 也就是说,有很多公益机构,充分利用了目标本身的伸缩性,或者说目标达成的不确定性,来给自己不努力工作提供了托辞。 一些倡导目标,明明可以实现100分的,做到10分,也觉得百般的满意。 一些所谓的倡导,可能连目标都尚未确定清晰,就出手了一些动作,然后产生的一些微小的社会影响,就视为惊天动地的成就。 一些事情,明明可以一年就做好的,做了三年,也没做成,但仍旧觉得成果非凡。 公益组织要解决社会主流体系不愿意或者无法解决的问题,显然,要具备主流体系所不具备的才能和胆识。 但哪些才能和胆识是公益行业特质性的,而其他领域不容易具备的呢?我想,可能是企业家和艺术家的中间体罢。 公益行业有一定的自由探索性,或者说需要比较敏感的心灵去感知和捕捉很多人不容易感知的问题。这和艺术家的心性是比较相似的。而其推进解决的过程,往往也有许多常规规则不容易套用之处。这也和艺术家比较相似。 但如果有企业家的确定一个目标的精神,同时,为了确定目标而大量的组织人力、调拨资源争取在额定时间内完成。在完成一个目标之后,又开始不自觉地进入“版图扩张”状态,让团队的业务,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相关公益需求填满。也许,这是企业家之所以老想改造公益机构的原因所在,因为他们在这里面,看到了太多的空白点。 不过,要担心,如果这个企业家缺乏艺术家的基本心性,也许,这个企业家进入越积极,失败得越惨烈。 符合要求的公益人才从哪里找寻呢?目前来看,最好的办法是“你需要的人就在你身边”。就是那些靠拢向某个项目的志愿者、实习生、围观人士们,尤其是青年人,在这些人中,一定能找到公益的亲密战友。而商业社会最熟悉的“人才招聘”,笔试,面试,口试,似乎总是不得其法。
❤或许我们应当考虑“难度系数”
但社会上说公益行业产出低,可能也是误判。 错误地把社会难题迟迟解决不了,归罪于公益组织的能力低下、产出指数低。 但可能忽略了,这个公益组织,已经用尽了其所有的力气,甚至超负荷担当。很多问题无法解决,不是他们不够聪明,不是他们不够努力,不是他们不够有计谋,而是他们面前的对手太强大,而盟军太稀少,甚至多年也不出现。 不是他们不努力,而是社会根本看不到他们的努力。不是没有人看到他们的努力,而是很多人不肯放下身段,全身心跟进他们的努力。 什么是人才?就是在困难环境下还能解决问题的人,就是人才。 什么是困难?就是时间紧任务重人手少经验缺乏资金紧张信息不对称对方太强大方法不确定,等等诸多因素,共同营造的“难题环境”。 因此,一个人是不是人才,不是看你的出生和经历,而是看你是不是处在一个难题环境里,有没有频繁遭遇你个人能力极限的“超高难度”;然后,总能实打实地解决之。 我遇上任何一个草根环保人士、草根公益人士,都会本能地拿自己与其进行参照。我用的指标,叫“难度系数”。 这是一个跳水比赛的用词,我在想,假如和他们在同样的跳板、跳台上进行比赛,要想跳得比他好,需要具备他稀缺的什么才能?比来比去都会发现,我不可能做得比他们好,因为,他们的难度系数总是比我大。如果我遭遇的是他们那么大的难度系数,我早已经瘫痪在床、凋零在地、委顿如泥、颓废如疯。 很多人估计也像我一样,总觉得其他人事情做不好,而得此结论的原因,是他在做比对时,忘记了“难度系数”这个要害。发微博,对一个老渔民来说,是困难的。做财务,对一个老牧民来说,是困难的。到法院起诉,对一个农民来说,是困难的。在会上侃侃而谈,对一个不爱说话的人来说,是困难的。 你的流利之处,可能正是他们的困难所在。而他的擅长之处,恰恰可能是我们的无能区、畏惧区。秀才嘲笑文盲不会写字,不是本事。富人嘲笑穷人不懂花钱,不是本事。商人嘲笑环保组织不懂经营,不是本事。 如果拿对方同样的难度系数来挑战自己一次,会发现,自己当前所做的好多所谓的成功之事,其实,都是在偷懒和逃避。因为,难度系数实在太低,而身边的社会资源实在太好。 河南长垣的农民宋克明,最近有些精神抑郁。他有些悲观地想,他所保护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大鸨,“出非其时”,灭绝也就是未来十年的事。中国的大鸨是一个特别的种群,目前数量可能只有300只左右。宋克明和他的伙伴,每年冬天都在巡护,因为他们守护的是大鸨要在那渡过一个漫长的冬天的地方。大概是头年11月份来,来年3、4月份往北迁徙。不是他不想保护,也不是他保护不力,而是他们的所有力量加在一起,都抵挡不住盗猎者的一个零头。
大鸨 杀害大鸨的力量那么强大,保护大鸨的力量那么弱小。而参与保护的人,总是少之又少。他们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呼吁,但社会上,就是只有极少数的人会偶尔回眸。 一直觉得,我们不缺乏真正的公益人才,我们缺乏的是对公益人才的识别与追随的能力。保护大鸨的农民宋克明们,保护江豚的渔民何大明们,保护普氏原羚的牧民南加们,保护斑海豹的志愿者田继光们,都是这个社会真正的优秀公益环保人才。因为,他们是在最难的场景下,豁出一切做公益、做保护。 与这些人相比,很多人只是在公益行业,从事着相对轻便的业务。与这些人相比,有太多的人,工作的难度系数小得可怜。在这些真正的公益人才面前,公益行业的整体服务能力,实在低弱得可怜。 很多人,尤其是新转行到公益行业的人们,由于过去的幸福时光太过饱满,由于过去的成功人生太过精彩,由于过去的文化体验太过鲜明,以至于没有一个人肯放下自己,老实地拜伏在这些中国真正的公益精英面前,顺从地请教,贴心地跟随。而是喋喋不休地妄想自创新格,急于自立门户。然后,视中国本土公益人才为粪土,逼迫其向自己的几毛臭钱臣服,向自己的几点可怜生命经验臣服,向自己的所谓社会资源臣服。 每次想到成天高谈社会公益道德的基金会对他们的质疑与审问,每次想到热心公众对他们所从事业务的冷漠,每次想到满嘴商业文化的企业家对他们的不屑,每次想到动辄“创新”的政客们对他们传统得无法再传统的行动的忽视,我都要潸然泪下,我都要悲从中来。 最困难的公益,是最草根状态的公益。最有效的公益,是最本土的公益。最有效的公益,是最传统的公益。最有效的公益,是最笨重的公益。而目前又有几个人,具备像样的慧眼,从喧嚣而纷繁的社会中,找到早已经默默存在多年的中国本土优秀公益人才,在辅佐、协助他们成事的基础上,发扬他们的作风,把好多他们可望而不可及的公益需求及早填满? 这需要什么样的公益理解力,这需要什么样的公益支持力,这需要什么样的公益服务精神?这需要什么样的公益人才识别能力? 因此,当我说成本的时候,有人在说人才。而当我在说人才的时候,有人又在说什么?估计,是在说国际化、专业化、科学化、政治化吧?可惜,你所说的,与此并不相干,甚至与中国的公益人才,都不相干。 (2015.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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